五十年前現在

yinkk

記憶有時候很神奇，有些事情，年長日久，卻總是記得清清楚楚。
1966年初夏一個晚上，我在睡夢中被說話聲吵醒，睜眼看見小舅和外婆坐在一邊說話，小舅跟外婆說了許多新名詞，以前我都沒聽說過，其中有一個叫「紅衛兵」，一個叫「文化大革命」。上海的初夏不算太熱，我本來睡得很舒服，被吵醒後睡意矇矓，只覺得外婆臉色有些緊張，那都是大人的事情，我轉身又睡着了。
後來就放暑假了。外婆有一天給了我一毛五分錢，說讓我拿去買票看電影。那時我還不到十歲，外婆竟然讓我自己去買票看電影，我當然喜出望外。從那天以後，每天都問外婆討錢看電影，有一天「上海藝術劇場」（蘭心戲院）放映祝希娟主演的《紅色娘子軍》，下午四點多開場，進場的時候陽光燦爛，散場路燈已亮，走出戲院，滿街是人，牆壁上刷滿了大字報，上面都是激烈新鮮的言詞，什麼「捨得一身剮，敢把皇帝拉下馬！」什麼「滾滾滾，滾他媽的蛋！」街上許多戴着紅袖章的年輕人，手裏拿着剪刀，見到燙頭髮的女人和髮蠟抹得油亮的男人，衝上去就剪，褲腳太窄也剪，尖頭皮鞋也剪，高叫着破四舊的口號，如入無人之境。有一個小腳老太婆的鞋也被剪了，因為那是「尖頭」的，尖頭鞋是屬於資產階級的。老太婆拎着被剪掉的鞋，哭喪着臉光腳蹣跚而去。
不過一場電影的時間，外面的世界變了天。從那天起，我也參加了這一齣歷時十年的荒謬劇，中間許多情節忘了，但開場一直記得清清楚楚，這就五十年了。



李純恩